
遍地谷眼
又是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在这不知季节变换的城里,也有三两只布谷擦城边而过,丢下几句“布谷不谷,农事不误”的啼音,给那远离稼穑的街市。没人啼听,自然也没人应承。除了我,因为这切切楚楚的提醒,终究让我记起
又是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在这不知季节变换的城里,也有三两只布谷擦城边而过,丢下几句“布谷不谷,农事不误”的啼音,给那远离稼穑的街市。没人啼听,自然也没人应承。除了我,因为这切切楚楚的提醒,终究让我记起春耕又开始了,谷种快下田了,农民们步入了又一个丰收年的劳作。迎着亮丽的阳光,我恍惚又看到乡下老家那大大小小、蜿蜒起伏的橙黄的稻田,正泛着眩目的光。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了我的家乡,轰轰烈烈的联产承包运动普及了三湘四水,我家分到了五亩水稻田。我当时在村办小学任教多年,农活干得较少,特别是扶犁耕地、驾牛耕田、浸种育秧等技术性较强的农活完全不熟。父亲年近古稀,体弱力衰,又患有胃痛、支气管炎症,但为了种好那五亩水田,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他只得强撑弱躯,手把手地教我犁田耙地。因为这些重农活他慢慢地无力而为,只得让我学着做。其他的农活都是他操持,好象对我做的不太放心。
谷种播下去了,秧苗长出来了。父亲从家里走向绿色的稻田时,总是矮矬着身子,佝偻着腰背。因着种种纷繁复杂的农事磋磨,他没了在我记忆中的魁梧和挺直。而这,也似乎是所有农民留存在我记忆中的深刻印象。父亲在稻田边肃立着,张望着,像略有所待的稻草人。望着他那虔敬、谦恭的神情,那时的我常疑惑是父亲沉默的身影滋濡喂养了稻田。虽悄无声息,但稻们肯定知道。它们在父亲的凝望里渐长渐高,掩着父亲的脚背了,齐着父亲的膝盖了,够着父亲的腰脊了。而父亲依然沉默着望着他的稻田,偶尔也燃支烟,惬意地深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去。烟雾在稻田的背景里散漫着,淡蓝淡蓝的,如梦似幻。秀颀的稻和淡蓝的烟,将父亲的身影映衬得更加飘浮。矮瘦矮瘦的父亲看看,走走,又看看,又走走。父亲看时,稻苗静着,害羞似的;父亲走时,稻苗动着,似是欢送,又似是挽留。父亲走了一圈,回来时便对母亲说:“稻苗含苞,等两天再撒次肥吧。”父亲话音低沉,平稳庄肃,更象是在自言自语。
过了几天,撒了肥的稻苗仿佛得了新的力量,疯长着。分蘖,拔节;拔节,分蘖。十天半月,就把稻田拥盖得严严实实,不见了水和泥。稻杆也越发丰硕、秀挺。一早一晚,有烟岚雾霭盘桓缭绕着,还有晶莹饱满的露珠,点染缀饰着,闪闪烁烁的,仿佛稻们在愉快地眨眼。站在父亲久伫不去的地方,我像刚从长时间的蛰伏中醒来,眼里满事迷惑和惊异:才几天不见呢,稻田里竟满是一簇簇怒茁的稻穗了。芊芊莽莽的,挤挤挨挨的。在微微的南风中,稻穗扬着花,灌着浆,或静或动,或俯或仰,各具风姿。那正是青黄不接的夏天,家里的粮仓空了,不喜欢吃杂粮的肚子让着饿。而稻抽穗了,灌浆了,快成熟了。那每一穗细小的起伏,都摇曳着我们的心花,让我们每一个人憧憬、迷醉。
父亲同样也为丰收的喜悦激动着,幸福地忙碌着。检补粮仓,清理晒场,准备镰刀箩筐,整修禾桶打谷机。一样样的是那样的仔细,一项项的是那样的认真,唯恐有半点疏忽和大意。微茫的晨光中,或金黄的夕照里,村里满是挂着笑脸的身影,在勾勾连连的乡间小道上奔走着,闪忽着,斜斜长长地横过稻田。稻田里的稻谷渐黄渐熟,整个田野被阳光浸泡得一片金黄时,一棵棵稻,就在那晴朗的灿烂中,完成它们生命的最后过程。从稻穗尖尖上的谷粒开始,然后是穗尾、稻叶、稻杆,稻田一点点地归还着它的绿色。稻节也逐渐硬朗、挺直。风匆匆地走过,先还能见着微漾开去的细浪,从这边到那边,让整个村子都满透了沁人心脾的新稻芳香。但很快,稻田上空,便再看不出风的形状了。黄熟的稻穗矜持地挺立着,或害羞地低垂着,沉思着。每一穗都闪耀着饱满的成熟的光辉。
在新稻飘香的日子里,父亲微眯着眼,来到稻田边摘下一支稻穗仔细看了看,用拇指和食指叉开测量着它的长度,然后摘下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嚼,品品,嘴角就浮出一丝丝的笑意。那时候,天瓦蓝瓦蓝的,偶尔飘过几朵白云,悠悠缓缓,时静时移。稻田和天空辉映着,黄蓝分明。在天地之间,父亲赤裸的黧色脊背像那苍褐的古槐树一样,站成了一种永恒的象征。
忙于教学的我,有时也站在稻田边,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焦急地守候着那些残余的青色。阳光亮晃晃地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的眼里,落在被我凝望着的稻上,辉煌而耀眼。我望着稻,稻望着我,表情朴拙而宁静。我们谁也没说话,但谁都感受到了那种浑然一体的温馨与和谐。稻田与我,共同泛烁着一种远古的光芒。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庄肃的场景,我的情绪仍被稻田和阳光浸浴着,感动着。虽然我早已结束了与稻为伴的农民生活,虽然我再也不用那样守候几穗欲黄未黄的稻穗,但我的脉管里,仍像我的祖祖辈辈一样,轰鸣着一颗颗稻粒:沉滞、金黄、凝重。那些谷粒,像珍珠一般,联串着稻田的沧桑,也联串着我和稻田、我和我穷苦家族的永恒维系。
第一镰稻割倒了,人们期待已久的抢收抢插开始了。稻黄熟后,怕风怕雨,怕迟了慢了收不到家里,也怕晚辈插晚了,影响二季的收成,所以“双抢”一开始就进入高潮,紧张、匆遽、火爆。农民称之“龙口夺食”。头天还是一片纯然静寂的稻田,此时已涨潮一般,沸腾地热火朝天了。举眼望去,田野里到处是晃动着割稻人的身影。起起伏伏,似乎连稻田也因这起伏晃动而微微地飘浮了,荡漾了,时升时沉,如稻田和农民的命运。阳光蒸腾着,爆烤着,使“双抢”火热的场面更加火热。挥舞着镰刀和稻把的农民,仿佛成了忙碌运转的机器。他们的身子,躬伏得比稻穗还低,他们的面庞,映衬得比谷粒还黄。他们的额上、脸上、胳膊上、脊背上,浑黄的浊汗渗漉着,滴沥着。流进眼里,涩涩地刺痛:流进嘴里,咸咸地腥苦:流进脚下发烫的水田里,嘀哒作响。他们也偶尔停下,伸直一下腰身,望一眼身后倒下的一片稻谷,在阳光下闪亮。所以,他们虽是一身臭汗满脸困乏,简单朴拙的笑,还是微漾着。那疲惫的神情里,也显露着一些满足,仿佛得到了一生应得的东西。
学校放暑假了,我赶紧回家帮助“双抢”。父亲更忙碌了,布置我带领家里其他人割稻打谷,他坚持要亲自扶犁翻田,以便抢插晚秧。待我们刚割打完一丘田,父亲早已牵了牛,扛着犁铧来翻耕刈后的稻田了。双抢开始后的父亲越发瘦削、矮矬,似乎又被磋磨了一截。父亲的眼红肿着,微眯着,像两颗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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