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的到来并不像现在那么嚣张和耸人听闻，在绵阳老家，洪水甚至一度是大伙儿所期待的事情。每年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水兽便轰隆隆的热闹起来，混合着乡野特有的神秘气息，混合淤积的压抑、破烂一起被雨水们盘带出来，从上游的荒山寂岭留经我们镇，泥巴公路下几十米宽的清漪江，从上游到下游，都有一股无法描摹的坦荡和邪气。大人们纷纷拿着蔑竹之类的长杆，上面装上铁钩，来水边捞柴，我们小孩一般不让下河，但钓鱼是允许的。
我和波哥准备午饭后上街去买些鱼线和鱼网回来，确信点说是他买鱼线我买鱼网，从这一点来说完全可以看出我们的性格差异，弄鱼本来是很讲究的事情，就像吃鱼不能囫囵吞枣狼吞虎咽一样。我性子急脾气火所以喜欢用网到河边捞鱼，而比我大几岁的波哥则要沉稳许多。若要我具体交代那时的年纪，非常抱歉，我是个忘性大的人，很多事情只能讲个大概，对于文本的东西更是过目就忘，母亲还责骂过几回，说我是笨蛋，我点了点头。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那时候我的确年纪不大，因为我分明记得那时候自己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红领巾，没有想象中的鲜艳，大概是很久没有洗的缘故，有时候我喜欢用嘴巴叼着红领巾的一个死角，久而久之，嘴巴里竟可以冲出些味道来，像盐、醋还是豆油，抑或味精？我对此的解释是可能是吃饭的时候红领巾也跑到碗里去资源共享了，而没有被我及时抓捕出来。我也舍不得把红领巾摘下脖子，能带上红领巾是我那时候能够感觉到的最为光荣和自豪的事情了。午后的天气明显火暴起来，我好不容易从母亲那里要了两块钱说下午好下河捉鱼，母亲说你捉不到我才给你颜色。我蹦得老高，和波哥走下坎上了公路，那天该是逢集吧，路上行人稀稀拉拉的，背着背篓的，骑自行车的，还有空手道的……
我不记得和波哥在谈论什么了，因为天气确实很大，阳光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那种感觉像把心也燃烧起来，我想要是吃个冰淇淋该是多么愉快，“大冰”不贵，才2角钱，可是波哥说一张网都要两块钱，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磨了几下嘴皮子，滋润下喉咙，两个人像两个有气无力的逃犯，热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口气了。“等等”，波哥突然停下来楞住身体回头，“那是哪个衣服掉了。”我顺着波哥中指的方向急目而去，果不其然，一件蓝色的衣服突兀的趴在公路一边，上面还有汽车碾过的齿印，还很新勒，“快去拣起来看看有东西不”，这句话像波哥对我说的。“我怕有鬼”，我说，之前听过大人摆过一些陈年往事，说不要乱拣别人衣服，很多人把鬼装到里面害人的。“你到是鬼。”波哥自己走了过去，我站在原地等待。世界上很多奇妙的事情总是在漫不经心的瞬间发生的，波哥缓慢的蹲下身体，熟稔的把衣服钭了几下，然后一只手就钻进那些“装了鬼”的荷包里去摸索着，他掏了一大把钱出来。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五快的……还用了细绳捆绑起来的钱！我感觉自己身体在颤抖了，波哥也是。毕竟“老谋深算”，波哥跑过来拉起我说，快上公路。旁边是沟，我们沿着沟一路狂奔，“这下发财了。”，我听见波哥这么说，兴奋得像一条扭曲的蛇。我也激动起来，那该可以买好多鱼网吃多少个冰淇淋啊！心跳得乱七八糟完全乱了节奏，一股莫名的恐惧也油然而生，我怕，蕨麻把我劐了下，但我似乎忘记了疼痛，我还是怕，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感觉自己在犯罪一般，警察哪天把我抓去了怎么办？“波哥说我们把钱分了。”我没有吭声，波哥就开始清点钞票，大概六百多吧。波哥把一卷钱递给我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不由自主了，我接过钱，可钱还是掉在了地上。
“我们还是不要这个钱好”，我突然觉悟，心情也轻松起来。波哥一脸茫然，问为什么。我说外婆说的“做人要行善，不然遭报应。”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话多么悬疑，波哥像是受了我的蛊惑，又把分成两份的钱放在一起。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又下了公路，回头一看，满沟的蕨麻正茂盛得像一个深渊，好象要把进去的人吞进去一般。刚走不几步，一个骑着飞鸽牌自行车的中年女人在我们身边转了下来，兴许是一眼看见了波哥手里还拿着她的衣服。后来的事情就无须详叙，我们把钱还给了她。她还亲自点了一遍，貌似还少了二十块，我和波哥把荷包翻了几遍，表示一分也没有拿，她才高兴的给我一人拿了两块钱，而不是方才她说的要给我们一人十快。某熟人从她旁边经过，说该表扬我们，她说再怎么也要给他们一人十快钱感谢下。我没有在意这些我只是注意到她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的皱纹，分明是岁月镂刻出来的，感觉异样，没有外婆那种慈祥。她没有说感谢，说感谢的是我们，感谢她给我们了两块钱，作为陌生人，这多不容易。我吃到了想吃的冰淇淋也买了鱼网，便和波哥匆匆赶回家了。一路上我们还兴高采烈，又做了件好事。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先是惊讶，后是诧异，然后就是唉声叹气了，她说，“我咋养了这么个瓜娃子哦”。我的情绪也是由高兴，到沮丧，最后则是愁眉苦脸了。父亲嗜赌如命，输了很多钱。我偶尔能想起来，那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哪天家里没人来讨债，还有我的鞋子也破了洞，实在没有办法就穿雨穴上学，有一天天气奇好，老师问我为什么穿雨靴上学，我说今天可能要下雨。是的，作为一个孩子我已经懂得了带着面具掩饰自己的尴尬，虽然贫血的脸一样苍白而无力，除此之外无可奈何。
童年的很多事情现在细细回忆起来，已经空洞了许多，像结满蛛网无人光顾的老屋。后来慢慢长大才发觉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爱，那条红领巾仿佛还挂在脖子上，鲜艳无比，像一团火温暖着我照耀着我，哪怕现在我只能说，“我不后悔，我也纯洁过。”现在，那一年夏天的洪水，则越发清澈见底，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鱼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面对苍茫，我开始想念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