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记得舒奶奶第一次把千月带到我面前的情形，正是初春的中午，阳光不安分地透过娇嫩的树叶，照在这个白净的女孩的脸上。她低着头，两只手不可闲置得拽住衣角，用力扭成一团，然后再放开，她偶尔会看我们一眼，但很快眼光就会收回去，生怕那悲悯多情的眼神会被陌生人俘获了去。我很高兴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好！她惊诧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回音。她奶奶叹息着说：就是个闷妮子。
从此以后，我们每天很早就同时从那幢楼里出发，赶往不同的学校。一般是我先敲开舒奶奶家的门，我们一起推车上学；有时她在楼下等着我。一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我问她学校里的事情，她也是很勉强地应对，有时干脆就不回答。我俩的学校隔了一条街，我以最慢的速度边骑车边等着她，可是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跟过来，我回头望过去，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我很奇怪，大清早的街，人本来就不多，而且通往学校只有这一条路，她会去哪儿了呢？我一看表，已经不早了，我放下了疑惑走了。我想，也许这只是一个老人对于孙女习以为常的操心而已，她自己也许不喜欢别人界入她的世界。晚上放学的时候，经过她家门前，我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看看她回来了没有，这时候舒奶奶正好回来了，她胖胖的脸上浮起的一排微笑就如同是天上的浮云，她寒暄地说：这些日子月月真的是麻烦你了，她一个人上学我又不放心，她妈妈又照顾不了她……
原来千月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个人带着她日子过得很清苦。后来千月渐渐大了，读书费用很大，使原本杯水车薪的生活更添了一重负担。在大家的劝说下，她的母亲只能带着她嫁人了。嫁了那家，日子并没有好过，反而母女俩遭受到了那个男子的暴力。忍受了一年，母亲又离婚了，离婚后她们只挤在一个十平米的小屋里过活。母亲没有读过书，结婚也很晚，三十岁的时候才生下千月，现在年龄也大了，在外面也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有时候她们的温饱都得不到解决。现实的压力逼迫她再次结婚了。现在的这个人带着一个儿子，家境是很好，可是他儿子总是欺负千月，那个男人也不管他，对她们母女也没有好脸色过，她妈妈怕她不在家的时候，千月被那个男孩欺负，就暂时寄居在外婆的家里，等读完中学再说。
我逐渐地解了这个女孩那浓眉深似海的忧郁，对于她，不仅仅是怜悯，更渴望走进她的内心。我每天照例来接她一起上学，她奶奶送我们到街上。这一次，我没有让她莫名消失，我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来贴近这种陌生的距离。经过岔道口的时候，我们就要分手了，她没有说一句话，在即将转身的时候她投来深情的一瞥，这让我很意外。仅仅是这一瞥就足以让我感动，因为我明白了这里面所包涵的韵意：对于她的逃学我没有告诉她奶奶的感激之情，对于同路之人施以礼貌性的再见，还有我知道她的身世以后并没有对她疏远的同怜之意。我知道，那天她奶奶跟我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门边，我看到她的脸很红，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怨愤，可是她并没有出来阻止也许是出于好心的奶奶在外人面前揭开她隐藏了很久的疮疤，也许是无力阻止，也许是习以为常了，因为她奶奶已经不止一次地将这个故事告诉不止一个人了，而身后的她无非是赚点同情的眼神而已。
每个周末，她都会被她妈妈接走，而我始终都没有看见她跟妈妈走在一起的情形。舒奶奶家儿女很多，每天都有一房人在这里吃饭，她家的小孙子说话还不清楚，但一看见我就喊：姐姐，姐姐……我还没有看清楚他可爱的脸庞，他就牵着他父母的手高兴地走了。听着那稚嫩的声音，柔软得让我想笑；但是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背影，我又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不知千月每天在这样的人群中穿梭，有没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答案是肯定的，我的记忆之船又游到比她还小一点的岁月中，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寄人篱下这个词汇的定义，但是我很清楚吃饭的时候，我不敢看别人的眼睛；黄昏的时候，我就想妈妈，一心要往家的方向跑去，多远都不要紧。后来回到家中，我哭着央求妈妈再不要让我离开家，可是一接触到妈妈那无力的眼神时，我就知道现实的压力不允许我去选择。当我再次要离开妈妈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坚强也是一种有力的选择。因为我要读书，所以我别无选择。我想当千月哭着不想离家的时候，她的妈妈一定会跟我妈妈说一样的话。
有一天，我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同学，他是我的铁杆哥们，他家书很多，经常借书给我看，所以我们一路上都说关于书的话题。但是让我很纳闷：千月居然没有走。我以为她会借此离开的。她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听着。直到我们要分手了，她才走她自己的路。这天放学的路上，我又遇见她了，我说：真巧啊！她含蓄地微笑着，她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很温柔地声音试探性地说：你们班里谈恋爱的多吗？这句话让我很是诧异，我想也许是早上的事情让她产生了异样的想法。我说：不很多。她点了一下头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后来我们也谈一些事情，关于学习，关于学校的事，但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说起家庭，她不说，我也不提，我明白这是个无法走进的领域，四周被一层厚重的屏障包围了，这个屏障厚重得让人无法走进，又脆弱得让人不忍踏入。当一个人面对阴影的时候，自尊心总是表现得很敏感，这就像刺猬，其实她的内心很柔软，可是为了使自己脆弱的心不受到伤害，就不断地用刺伤人。
随着毕业的临近，我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学校上早自习，到晚上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回家。而这时的千月正是悠闲读书的时候，我再也不能送她到学校了。我到她家去的时候，她不在家，舒奶奶一副无限惋惜的表情，我欲转身的时候，她还在小声说着话，这声音很低，低得也许只有自己才听得见，但我听见了：这孩子真是没福，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很多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兴冲冲地赶到学校，还没有坐定，前排的一位同学对我说：我刚才经过传达室的窗口看到有你的一封信耶！我很是吃了一惊，我这个人喜欢独处，平时交往的朋友就不多，以前读书时的同学也已经毫无联系了，曾经有一位故友给我写过一两封信，只是我懒于回信，现在也断了消息，到底是谁写的呢？我带着满腔的疑惑取走了那封信。那是一张很精致的贺卡，一行娟秀的文字唤起了我记忆深处的温情。
玲姐：谢谢你这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