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变
万历二十年深秋，北京的天气已经非常寒冷。早上下了罕见的大雾，黎明雾浓的时候，几乎很难看清楚对街的景物。
钦天监里高大的日晷把时刻针指向辰正时刻，太阳却才刚刚冲破雾气，惨淡地照向京城内外。北京紫禁城宫门口宽阔的街道上满地是凌乱的秋叶。在午门旁边一片开阔的地方，几十顶大轿聚集在那里等候散朝。上百的轿夫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懒散地侃着大山晒太阳。这些轿子的主人，是今天入宫参加朝会的那些大明王朝最高宰辅大臣。
与紫禁城门口享受着难得闲暇的轿夫相反，紫禁城门楼上威武的执戟将校卫士则一如往日的严肃，没有一丝笑颜。越向宫城里面走，越能感受到一种高贵雍容的压抑。此刻，金銮殿上参加朝会的大臣正在经受的，更是一种极其沉闷肃杀的气氛。今天朝会一开始，龙颜大怒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就咬牙切齿地把前几天兵部从辽东送来的急报狠狠地扔在座位前的地上。
皇帝十岁登基，万历十年前，有名臣张居正辅佐，张居正死后才真正亲政。从登基后已经换了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几位首辅。这些年国事仗着张居正改革遗留的基础，还算是风平浪静，在申时行首辅的后期，皇帝开始慢慢倦怠政务，参加朝会的间隔越来越长，今天如果不是因为这份奏报，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召开这个朝会。
这份奏报的内容很简单，是报告援助朝鲜抗击倭寇进犯的三千明军在攻击平壤城的战斗中全军覆没，副将游击史儒战死，主将副总兵祖承训仅以身还。
皇帝沉默着，大殿内各大臣谁也不敢胡乱开口，生怕说错什么，被喜怒无常的陛下当出气筒。整个大殿像死去一样，寂静一片。突然，大殿内响起低沉声音。
“父皇在时，鞑靼各部可汗自请为我大明护卫，那是何等威仪！如今倭国这撮尔小邦，吃了豹子胆竟敢进犯朕的属藩，朕好意派人调停，竟狂妄地说什么要和朕划大同江而治，瓜分朝鲜。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还敢抗衡大明天兵，实属罪在不赦！”
皇帝一动怒，面前两行列班的大臣自首辅赵志皋，次辅张位以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侍郎、大理寺等九卿、御史、各科、道等官员一片低头缩颈，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一窥天颜。
“诸卿以为该如何应对啊？”万历严厉的目光在大臣们的身上巡视。皇帝年纪不过三十，身材却因为保养得好，已经开始明显发福，才发了一阵火，说话便微微有些气喘。
年近七十的首辅赵志皋为人懦弱，每当皇帝发火，便低头目视面前的地砖不敢吭声。次辅张位素与首辅友善，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首辅，沉吟了一下，捋须出班奏道：“启禀万岁，臣以为，此次出兵失利，主要是援朝兵力太少。臣就边报所知，倭人此次侵朝，有二十万之众，朝鲜兵马已损失殆尽，我兵才三千，且倭人在平壤据城而守，我兵仰攻，地利人和都不在我，方才损伤惨重，动摇天威。”
张位边说边偷看了下皇帝的脸色，发觉皇帝虽然双眉紧锁，但并未更见震怒，便稍稍放大声音说了下去，“以老臣愚见，还是赞同两个月前廷议时兵部宋应昌侍郎的说法，‘倭酋平秀吉之图朝鲜，实图中国，我兵之救朝鲜，实救中国。我救朝鲜，非止为属国也。朝鲜固，则东保辽东，京师巩于泰山矣。’我朝当发貔貅十万，助朝鲜国尽歼来犯倭寇。”
“是极是极！”
“倭寇当严惩不怠！”
“张相国所言甚是！”张位身后的几位大臣纷纷出班上奏。
“唔”万历皇帝缓缓点头，“石星，你执掌兵部，出兵前你曾主抚，如今该怎么办你也说说。”
身材瘦削的兵部尚书石星冷咳一声，慢慢踱出班来，躬身奏道：“启奏我主，老臣前主抚一说，乃念在战端一开，使生灵涂炭，非我天朝上国仁义之道：不若安抚倭国，好言相劝，化干戈为玉帛之意。”
“今倭酋平秀吉兼并倭国九十余州，乘势攻伐朝鲜，我天朝念在朝鲜向来恪守臣邦之道：乃我藩属，不可不救，乃发兵救助，本意在展我大明皇威，威慑倭寇，然初战既损兵折将，却不可再言抚矣。老臣以为，事到如今，和即示弱，不可和矣。必遣名将雄兵入朝，务求大胜倭寇，震慑顽寇。天威既施，我天朝再派一二官员，往朝鲜，倭国宣旨调解更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万历皇帝也点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背靠龙椅，用手敲着额头。
过了半晌，皇帝突然皱着眉头问道：“今要选何处兵将为好？”
兵部右侍郎宋应昌闪出班来，胸有成竹地奏道：“臣以为，可分别调派辽东、宣府、大同精骑；蓟镇神机营、保定神机营；江浙步兵，川军步兵等入朝。”宋应昌顿了顿，详细解释道：“辽东、宣府、大同精锐骑兵自本朝正德、嘉靖以来，抵御鞑靼土蛮诸部，素称精锐；神机营火器精通；川军数年来与西南夷族作战，屡建殊勋；这江浙步兵尤其勇猛，嘉靖末年江南倭乱，正是由戚——呃，俞大猷等率领江浙步兵次第诛灭，今作乱朝鲜的正是倭人，用上这支部队定可制胜。”宋应昌本已提到江浙步兵统帅抗倭名将戚继光的，突然想到如今戚继光被列为权相张居正的死党，正是皇帝犯忌讳的人物，赶紧改口。
“那选何人为将呢？”皇帝睁开一只眼睛，又问道。
宋应昌对张位使了个眼色，看得出，对出征将领的人选，他们之前已经商量过了。张位点一点头，上奏道：“万岁，老臣等本意辽东总兵李成梁挂帅。李成梁久镇东北，威望素著，当为最佳人选，然此人年纪已老，且辽东亦是重地，不宜擅离。不若以李成梁长子李如松为帅。”
“李如松现任何职？”皇帝张开了两只眼睛。
“现任山西总兵，刚剿灭了宁夏哮拜父子叛乱。”石星奏道。
“朕也听闻李成梁几个儿子甚有出息，将门虎子。也罢了，就着他去，”皇帝还是点点头，“宋应昌你可任经略，参赞援朝军务，兵贵神速，着张位拟旨诏告天下。”
“陛下圣明！”首辅赵志皋出班奏道。

二、虎将
山海关的地形非常险要，关的一侧是绵延的群山，另一侧则是浩瀚的大海，雄关坐落在山海交接的地方，靠山扼水，只有一条官道接连内外。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万里长城第一关名不虚传。这山海关关内是京畿重地华北平原，关外则是辽东地区。
明朝隆庆、万历年间边关多名将，其中谭纶、王崇古、方逢时等都是出将入相的帅才，但是当年威望最高，举国敬服的当推“东南戚继光，东北李成梁”二人。随